玫瑰园之墓,也是一场战争往事 | 三明治
作者 | LIN
张祎是我在驾校学车时的教练,1971年生,比我父亲小一岁,光头,眼睛大,眼珠黑又亮。他爱讲故事,语速极快,其中的内容,极其精彩。在我练路考的那一周时间里面,他对我讲述了一场,关于他年少时候亲历的战争往事。
这场战争,全称是“对越自卫反击战”。广义上,指从1979年到1989年的中越边境军事冲突。 而张祎的故事,就发生在这场战事末尾的1989年。
张祎(左一)和战友
1989年,张祎18岁。
一天,在社区的告示栏里,他看到了一则征兵的消息。母亲对他说当兵好,光荣,退伍下来,有国家保障。他点点头,填了报名表。第二年7月,因战事需要,部队火速集合,从全国各地,去往那个位于西南边陲的地方。张祎住在重庆渝中,他们的队伍在永川集合,浩浩荡荡,整装出发。
张祎感受战争来临,那个时刻来得很晚:不是收拾行李,感怀伤神的时候。战事发生突然,要求严格保密。很多父母,都是等他们的孩子回来以后,才知道儿子曾上过战场;也不是从重庆到云南的大巴路途上:那一车里,都是十七八的男孩子,对诸如死亡、战争的话题,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觉。才认识时候,大家先是很静默,警惕打量着彼此,一言不发,后来,突然在某一瞬间,自然地相熟了,车上他们嬉闹着,有说有笑。
大家真正意识到战争开始的那一刻,是到达位于云南老山的营地,下车的那一刻。首长要求他们立马列队站好,面色严肃。
他们静静站着,一时鸦雀无声。云南夏天,阳光很刺眼。不时有风过来,把他们的汗水吹落,一颗一颗,顺着脖子流下去。首长拿着话筒,动员大会。他先是沉默了几秒,清清嗓。然后发言,就像任何一场战争之前、拿着话筒的首长发言一样。
首长后来说,检阅的时候,我看着兄弟们从我面前从依次走过,不知道这些人中间能回来几个。
之后,他们喊口号,写血书。在一张张宣纸上,写大大的字。少年人,有的写得很豪气,歪歪扭扭。字不多,大意不离任重道远、鞠躬尽瘁一类。张祎看他们用小刀划开手指的皮肉,血流出来,又多又快。张祎没有用刀,而是拿了一根针,戳一下指头上的一点皮肤,血是豆子一样,一粒一粒渗出来的。就着那一点血,他写了几个字,内容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。
张祎回想起过去,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,买过一把刀,是一把崭新的,裁纸用的美工刀。他把刀子的塑料包装拆掉,盯着刀刃发愣。他想试试刀子到底锋利不锋利,于是拿起刀,往自己拇指上划,血咕噜噜地往外冒。
关于那场战争回忆很多,张祎并不避讳谈论它。他记忆力好,战争结束后,自己还不太觉得有什么严重的战后应激反应,夜里尚且能睡好觉。但警报声除外。他说,持续的警铃鸣响会令他头皮发麻,骨头里,感觉有一万只蚂蚁在撕咬。
云南老山战役,这是张祎亲历那场战争的全称。老山位于中国云南省文山州,中越边境口岸。
1979年3月,“对越自卫反击战”结束后,越军依旧多次入侵中国。1984年,新华社报道:5年来,越军不断地向中国境内农场、村寨、学校开枪开炮,发射各种枪弹4万余发,打死打伤我边境军民235人。迫使边民离开家园,穴居岩洞。致使31793亩土地难以耕种和管理,数十万亩橡胶无法收割。52所学校被迫停课,学生不能上学读书……
1984年4月28日,老山战役打响。战争初期,越军使用大规模使用特种部队袭击中国,双方主要以正面交锋作战为主。据说,当时越南派遣部队实战经验丰富,不怕死,不怕苦,不时发动自杀式攻击,能在热带丛林中趴数天不动,浑身被蚊虫咬烂,也仍坚持寻找攻击机会,非常难应对。
张祎随部队去到战场的时候,已经是1989年,从3月开始到6月结束。那个时候,战争已经进入了防御阶段,少有正面进攻。造成战士死伤的绝大部分原因是地雷和炮弹。张祎回忆,许多战友都是因为在执行诸如埋电话线一类的任务时,触发了地雷而牺牲。
部队的日常起居在“猫耳洞”里。猫耳洞是一种与猫耳朵形状相似的防炮、防空洞。开凿在土质松软的沟壕、土坡的侧壁处,可供士兵栖身,具有很好的防寒效果。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,因作战地区特殊的地貌和天气的缘故,战士们大量挖掘猫耳洞。
云南老山战役从1984年开始,到1993年4月1日宣告结束。经过近10年的血战,中国军队收复了老山。
那三个月的生活,现在是无法想象的。张祎回忆,当时物资极其匮乏,连饮水量都会被严格限定,以手榴弹的弹盖容量为单位,每人每天20盖饮用水。食物基本是压缩饼干,遇上节日或者战友生日的日子,可以吃上一碗面,已是最大的奢侈。
战争开始后,张祎其实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回来。当时待的班里,一起去的时候一共有七个人,最后回来了三个,他是其中之一。隔壁班班长,说起这段总是有点愧疚,在他那个班里,十一个人,活下来了两个。
离死亡最近的一次,是一次外出巡逻。一般来说,在巡逻的时候,两人分工,一人出去,一人留下。那天本该是他战友出去的,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,17岁,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张祎提议和他换班,他在营地休息一下,煮点长寿面吃。
张祎回来的时候,在离他们所在帐篷还有十几米的地方,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音,他立刻停下脚步。那时他和营地中间隔着一个小山包,探出头来,刚好能看到他和战友的帐篷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,炸弹下落,他亲眼看到,那个孩子的身子被炸飞在半空中。
26营的营长也没有回得来。他抽烟很厉害,临走前,怕在战场上丢了东西,把自己最宝贝的一个打火机留了下来,那个火机有亮银色的外壳,上面印着一只打鸣公鸡。他把它留在一个军绿色的包里。包里东西不少,除此之外,还有几颗吃剩的瓜子、一个闲来无事时叠的飞机、一把妻子的梳子、一张女儿的照片。他那年29岁,是去的人里为数不多的有家庭的。
印象里,能这样记起来的人还有很多,张祎一个一个数着,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。
士兵们给自己挖了坟墓,在一片土地上。那天夜里下了下雨,土壤又松又软,锄头下去,很轻松地就能挖起来。张祎说,当他们把墓挖好之后,一个一个轮流坐进去,对着彼此笑。没有回来的士兵们,现在就埋在这里。
不过很多墓里都是空的,炸弹炸起来,很难留下完整的身体。坟墓上面少有相片,甚至没有名字,只有一个年龄数字。
战争进行中的某一天,营里来了两个女明星。是真真切切的明星,在大荧幕里闪闪发光的女孩子。张祎现在还能在电视里不时看见她们。
那天晚上集合以后,营长把他们留了下来,说有人来慰问。两个明星遂走上了台,唱歌,还发了言。张祎说,那时她们可感动了,说我们是了不起的,是保家卫国的英雄。有一个,说到中间还哭了起来。
底下的男孩看得很新奇,也很期待,倒不是对明星。事实上,他们中绝大多数,都不大认得这两个人。让他们期待甚至有点躁动的,是明星们提到自己带的慰问品。肉,张祎心里默默许愿,但愿是肉。同龄的少年们发育快,胃口极好,平时的压缩饼干和水,实在很难满足口腹之欲。
女明星迟迟未走,说了很多话。大家一直兴致很高昂,伸长了脖子,踮起脚,想看得再清楚一些。在等待慰问品上来的时候,更是摩拳擦踵,眼巴巴瞧着,仰着头。慰问品来了,女明星拿起一个盒子,放在手上。
是水果罐头。可是,这里可是云南,张祎叹了口气,云南,是一个在路边就能捡到熟透菠萝,抬头就可以看到金灿灿香蕉的地方。
4月28日,是昔日战友们聚会的日子。从全国各地,到云南叙旧。聊天喝酒以外,最重要的一件事,是去山上扫墓,给没能回来的少年们送上一束花。每次讲到这一段,张祎都会停顿一下,你猜那是什么花?
肯定不是菊花了。
玫瑰,是大红色的玫瑰花。
为什么?
士兵们死去的时候还那样年轻,大都还没有谈过恋爱。很多人,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。
玫瑰花有它自己的战争往事,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,关于两个人,丽和李亮。
故事是这样的:李亮和丽住在同一个地方,他一直暗恋着丽,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表白。某天,部队突然下达命令,要求所有人整装集合,马上就出发。临走前,李亮终于决定表白。这是接到消息后,他脑海中反应到的第一件事。他买了一朵花。第二天上午,他走到丽家门口,放缓了脚步,花藏在了后背,他迟疑了。
李亮终究没有敲门,而是把花留在了丽家门前。之后,再也没有回来,他永远留在了战场上。
玫瑰花是丽送的。当她知道这件事之后,第二年,她去了那座小山包。买花的钱是她投稿赚来的。张祎说后来,丽成了一个很有能力的生意人,收入颇丰,但她不大愿意用做生意的钱来买这束玫瑰花,大概,是因为一些钱由来并不清白。于是她写了文字,发表在杂志上。
后来,丽再去扫墓时,给每一个在那里的人都带了一朵玫瑰。张祎他们后来到的时候,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,半山腰、墓碑前,布满了玫瑰花,远远望去,好像在燃烧。
满山遍野的玫瑰花,一共有900多朵。
也有好运的人,和亮有着类似的故事,他回来了,和心爱的姑娘结了婚。张祎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,他给他们写了这样一句话,高楼万丈,平地而起。
当张祎站在战友墓碑前时,时常会很矛盾。他试着回忆起他们当时的模样,这往往很成功,每张脸都记得,过去的面孔,少年年轻的时候。但无论如何,他完全无法想象他们老去的样子,比如现在,20多年后,他们变成了什么样?或者更远,50年后,在快要70岁时,他们是什么样子?会变成老头子吗?那时候,他们的脸上也会爬满了皱纹吗?
这些年来,张祎没什么太大的改变,除了头上没了头发。他是从前年开始秃顶的,当他意识到这点之后,果断把头发都剃光了,反倒显得精神了不少。20多岁时的头发倒是出奇地好,黑亮茂盛。
当时一个云南姑娘,白族人,对他生了情愫,叫他“阿哥”。张祎部队驻扎的地方和白族的村寨只隔着一条河。有时他们一起在河沟里洗衣服,他们在这岸,姑娘们在对岸。天气很热,水溅起来,每个人的脸都是湿漉漉的。临走时,白族姑娘送给张祎一双鞋垫,上面写,送给最可爱的人。
回家以后,张祎一直留在重庆,在一家驾校工作,先是做给驾校老板开车的专职司机,后来当驾校教练,直到现在。这些年来,张祎离过一次婚,有一个儿子。10年前,和现在的妻子结了婚,妻子过去也有过一段婚姻,带着一个女儿。他们四个人组建了一个家庭。
儿子很叛逆,老是逃课,最近学校打电话给他,让他把儿子接回家。就像我年轻的时候,他摇摇头说,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退学了。
青春期的孩子一点也不好管啊,张祎叹气,话说重了怕他受不了,说轻了又没有用。你觉得我怎么办?他透过教练车的反光镜看向我,你们都是年轻人。我耸耸肩,笑笑,透过那双眼睛,同时看到了他和他儿子两个人。跟他好好谈谈吧。是,我也是这样打算的。张祎说,我就心平气和地跟他说,你不上学,可以,但你总得对未来有点打算,是吧。
张祎说女儿很乖,过去叫他叔叔,现在已经改口喊爸爸了。张祎和现在妻子感情很好,谈论的语气很是甜蜜。你师母对我凶得很哟,他笑笑。张祎性格幽默,说话总是可以把人逗笑。有时带学员练车,如果遇到对方恰好愿意听,他会给他们讲这些往事。
他也喜欢自驾,一个人,往西或者南边的地方,会随便找一处停下,带上收音机、鱼竿,去丛林深处,钓一整天的鱼,放邓丽君的老歌。夜晚睡下,经常会做梦,他说,他总是梦到那片玫瑰园之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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